《吉巴罗》——这届人类不行;
《糟糕的旅行》——人类还有行的;
《虫群》——这届人类可能不行,但相信人类会行的;
《迷你亡灵之夜》——人类算个屁。
在豆瓣上,某网友对《爱,死亡和机器人》(简称《爱死机》,前面所列是第三季中几集的名字)第三季留下了这样的酷评。
评论到位与否,见仁见智,但至少还有人愿为它抒情。
从异常惊艳的第一季,到拉胯的第二季,再到重归高位的第三季。过山车般的波折,体现了《爱死机》的深层分裂:该讲一个好故事,还是将超人类批判进行到底?或者换个说法:是要蒸汽朋克版的《聊斋志异》还是继续敲打这个世界?
第三季给出的答案是:揭下“人类世”的虚假面纱仍有观众缘,但姿势可以不那么冰冷残酷。
如果说第二季的主题是“混乱”,第三季的主题则是“贪婪”——贪婪主导了每一次毁灭。
受欢迎,因为姿势不错
影迷为何如此认可《爱死机》第一季?因为它打开了思考的全新姿势:超人类主义。
据英国哲学家尼克·波斯特罗姆在《超人类主义思想史》介绍,人类从初民时代便向往通过技术手段成为“超人类”,比如苏美尔人的《吉尔伽美什史诗》,国王吉尔伽美什历尽艰险,找到可以让他永生的仙草,却被一条蛇偷吃了。随着宗教兴起,“超人类”被视为狂妄、僭越,必须受到惩罚。从被缚的普罗米修斯,到亚当、夏娃被轰出伊甸园,都在提醒人们:人就是人,挣脱上帝对人的界定是有罪的。
文艺复兴将“超人类”想象带回人间,本杰明·富兰克林便预想过人体冷冻,而达尔文更是提出:“人只是一个动物,或者说只是许多彼此的机括的集合。”
如果人只是“机括的集合”,那么,它的设计缺陷就太明显了。人会生病,会发怒,会出现各种认识错误,会贪婪,会邪恶,更麻烦的是——他会按时死亡。正如米兰·昆德拉所说,如果人生只有一次,那么就等于他从没活过,因为一次就意味着,我们永远无法审视人生、检验人生,人人都是还没排练便上了舞台的演员,掌声与嘘声回荡在历史中,可对他本人来说,毫无意义。
雷·库兹韦尔在《奇点临近》中感慨道,人类拥有如此出色的大脑,可它的信息传输却是最土鳖的生化反应,仅100米/秒,而最低端的电脑都是用30万公里/秒的光电方式来传输。至于供氧系统,用微型机器人直接从空气中截获氧分子,送到人体需要的器官,会比肺高效数百倍,终有一天,这套系统将被安装在人体内。到那时,呼吸会变成一种休闲活动,犹如现代人散步,不再为猎取野兽,只为娱乐。
在超人类主义看来,利用科技,人就可以修改上帝的错误。
进补时代,“心灵大力丸”当然畅销
超人类主义能上位,因为它描绘出继续进化的未来,并重新定义了自由:人有权改造自己。在人文主义看来,历史已终结,所有目标都已实现,再也不需要拓荒者,而超人类主义则重振“加州精神”——科技荒蛮中,人类仍需冒险、奋斗、平等、多元并存等精神的加持。在未来,我们都将成为“半人半机器怪”,谁迈出第一步,谁就会青史留名。
超人类主义也带来了巨大的困境:
它是不公平的:科技富翁比平民百姓拥有更多机会。
它是冷漠的:温情、善意、哲思等只是装饰品,脱离了发展的主轴,只要技术高,坏人也有好未来。
它是非人的:机器成分越多,实力就越强,未来谁还在乎自己能留下多少人的成分呢?
它是绝对自私的:超人类以个体对抗的方式前行,它彻底排斥人文主义,因而设计不出一个全社会的进化方案,“半人半机器怪”可能永生,却注定孤独。
《爱死机》第一季为什么如此震撼?就在于它将几十年来人类相关的思想成果,集大成地端到观众面前,这是比“心灵鸡汤”更猛的“心灵大力丸”,不仅秒穿一般认识的边界,还让社会进化论等“现代宗教”满血复活,重给普通人以把握主脉、改造明天的幻觉。
内心不重要,外壳才是王道
《爱死机》第一季的《齐马蓝》被公认为经典。齐马蓝是“半人半机器怪”,作为宇宙级艺术家,他在所有作品的中间都画上一个蓝色方块,那是他在努力追寻、努力表达出来的永恒。然而,当齐马蓝决定回归自我,在众目睽睽中跳入泳池并崩解时,人们才发现,齐马蓝原是一台清理泳池瓷砖的骨灰级机器人,在几任主人改装下,功能越来越强大,也越来越找不到自己。其实,他心中的那块“特别的蓝色方块”不过是泳池中的蓝瓷砖,用来定位清理区域。
《齐马蓝》反讽了人类的理想、审美与情感,它们的底层不过是刚到地面、饥肠辘辘的大猩猩们的本能需求,却被时间和自我神圣装点得如此高大上,其实,“万物的灵长”“万物的尺度”真的可信吗?如果“自我”只是进化中的一坨赘疣,那么,真有所谓的“自我”吗?如果没有“自我”,爱、忠诚、坚守之类又是什么?
《齐马蓝》还成功地贩卖了一把焦虑——本能的边界将决定我们的未来。正如狗陪伴人类上万年,智商显著进步,但狗怎么也无法进化成人类,因为本能决定了它的上限。在狗的心中,人类如此愚蠢,成为免费照顾它生活起居的奴仆,但狗永远无法自主地走进“半机械半狗”的生命新阶段。正如齐马蓝,想通过寻找初心的方法,来实现自我升级,结果才知自己一直是个大笑话。
第3集《证人》,女子从窗口目击邻居男子开枪杀人,仓皇而逃,被逼入绝境后,她开枪打死凶手,却被别人目击,并被误会成凶手。这种循环结构是阿兰·罗伯-格里耶最爱玩的梗,它暗示了因果清晰的时序只是错觉——我们只是偶然被抛入这前后相接、只进不退的线性关系中,通过自愚,我们坚信它是真实的,可真实的世界完全不一样,所谓“真实的”“确定的”“清晰的”,只代表我们被愚弄之深。
滥情于情感洗礼,第二季怎能不翻车
第一季从表面看,是故事新颖、想象力出众,其实是准确击中了人类内心的恐慌——自我正被太多相似物所遮蔽。超人类主义是否正确,可以争议,但它帮助我们挣脱了人文主义的束缚——爱可能只是与《裂缝之外》中外星蛛形纲动物制造的幻觉,一次次醒来和无法接受现实的昏厥,组合成生命的循环;历史可能只是《不一样的历史》中,各种线索的凌乱组合,靠偶然搭接成结果;浪漫可能只是《鱼之夜》的幻觉,在最灿烂时被吞噬……
继尼采宣告“上帝已死”,超人类主义真正要告诉我们的,是福柯的断言:人也死了。
从这个角度看,《爱死机》第二季最大的失败,正因为它“太人道”,这种自嗨又回到《聊斋志异》世界中。
比如《突击小队》,永生后的人类为保护资源,严禁生育,而警察面对非法出生的婴儿时,该不该开枪成了灵魂拷问。它是个好故事,却不适合《爱死机》。
第二季的老故事太多,它试图打捞出人文主义,这就陷入悖论中:人文主义真那么好,则超人类主义是怎么诞生的呢?
讲不好理,讲好故事也行
“人文+唯美”的失败,倒逼《爱死机》第三季重归现实感:讲别人不知道的复杂故事。
《糟糕的旅行》中,巨型食人蟹登上猎鲨船,船员们投票将瘦弱的领航员托林派到底舱去杀蟹(相当于把他当饲料去喂蟹),可食人蟹没吃托林,而是提出条件,要求船把自己带到人口密集的岛上。这就出现了“遥远的满大人”之问,即法国启蒙主义大师伏尔泰的质问:“为了我的利益,可不可以杀死一位远在中国的、善良的人。”它的核心在于:有没有普适于全人类的道德?永恒的正义与具体的正义冲突时,该怎么办?这显然是一个超人类时代必然会出现的问题。
《机器的脉搏》契合盖亚假说。盖亚即地神,盖亚假说认为大地也是生命体,它提醒人类应从超越人类道德的角度看世界,人类并非中心,我们并没征服自然,只是将自己与自然剥离开来,导致种种精神上的困境。
《虫群》则呈现了个体与群体的冲突,科学家阿佛瑞尔潜入虫群,惊叹其内部的秩序化,希望截取遗传信息与人工信息激素配对,改良人类,引发虫群反击。原来,虫群中有精英种姓,智商极高,它们不断将有威胁的智慧物种处理成共生物种。那么,人类该不该上交智慧,也变成寄生虫?
至于《吉巴罗》,是用芭蕾舞语言写成,镜头效果好于内涵。
未来风险大,不如先娱乐
从超人类主义看,人类堪称宇宙史中最具破坏力、最卑贱的物种,从而解构了当下的全部道德叙事。可免除道德负担后,未来却让人恐惧:从人类转向超人类,意味着人类自身的一次规模空前的内部淘汰,所有不匹配的人都将出局,由此引发的暴力、死亡与悲剧,该怎么控制呢?
基于对超人类主义未来的负面认识,人类唯有坚守“生物保守主义”——将身体改造视为禁忌,将身体认同视为人类身份最后的天险。这其实也包含了暴力,只是把暴力细碎化、日常化,相当于刹车,在进化压力未超越域限时,只能用操练“生物保守主义”暂时维持局面。
于是,人类又回到斯芬克斯之谜中,它描述了人一生形态的自然变化,从四条腿到两条腿,再到三条腿,可谜底揭穿后,斯芬克斯跳崖自杀了,因为真相太可怕,没人遭得住。
《爱死机》是有边界的,它启示你思考,但绝不能让你想太多、想太深。这是《爱死机》的宿命,第三季是混过去了,以后呢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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